听袁树这么说,马融多少有些不满。
“不会如此的,五侯为非作歹,天子必然已经看清宦官不可信,必当修政教、理天下,多用贤臣,远离小人,如何还会有新五侯?”
“宦官不可信,老师口中的贤臣就可信?”
袁树嗤笑道:“老师,天子除梁冀的时候到底有多少贤臣出力帮忙?又有多少宦官出生入死?五侯可不是靠着谄媚换来的,那是用命换来的,天子再怎么糊涂,会随便封侯吗?
说到底,【贤臣】各有其家,置其家于不顾而舍生忘死者,少,宦官去势而无家,孑然一身,为荣华富贵而舍生忘死者多,且无家之牵扯,于天子而言则更加忠诚可靠,老师,您说是吗?”
马融瞳孔一缩,用力支起了身子,不可置信的看着靠在床尾的袁树。
“这些你都知道?”
“都知道?”
“十四家法,古文经典,读了多少?”
“全部。”
“全部?可你才十岁!”
“有志不在年高。”
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马融盯着袁树沉默了一会儿,随后重新躺倒,幽幽地叹了口气。
“你的【志】,你袁氏的【志】,实在是让我这老朽有些毛骨悚然了,优秀子弟读书研习,深究前人之道,继而入朝为官,翻云覆雨。
平凡子弟外出结交豪强游侠,挥手散财,积攒人望,潜藏于乡野之中,待天下有变,振臂高呼,一呼而百应,术,袁氏到底想要干什么?”
“老师,不是只有袁氏这样做,而是天下豪门,十之八九都在这样做。”
袁树收起笑容,轻声道:“不过,不管他们要干什么,弟子与他们不是一路人,若只为门户私计,弟子何苦不远万里求学关中?
以袁氏家业,弟子躺在家中长到加冠,轻轻松松便能入朝为官,仕途顺畅,加官进爵,届时一样能翻云覆雨,一呼百应,何须百般折腾?”
马融一愣,随即眼中出现些许希冀之光,坐起了身子,看着袁树。
“术,你既然已学过全部,又来求学,所为者何?”
袁树也坐起了身子,面对着马融。
“心中尚有疑惑不能解,希望得到名师指点。”
马融点点头。
“什么疑惑?”
袁树盯着马融的眼睛。
“今文经与古文经究竟能否治理天下?若能,为何大汉国势江河日下?若不能,何以大汉四百年延续至今?以及,未来之路,该如何走下去?”
袁树抛出来一个宏大命题,把马融震得晕晕乎乎。
连马融都晕晕乎乎,被袁树在被子里偷偷捉住小手不放开的两个小侍女便更是如此了。
原本以为是个登徒子浪荡子来占她们便宜,她们也只能忍着,结果这小家伙抓了手便不再乱来,还说起了那么多听上去十分高大上的事情……
感觉好厉害!
两个小侍女便放松了身体,偷偷打量着面色正经的袁树。
马融那边是被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,神色很是复杂的看着袁树。
“术,你当真只有十岁?”
“如假包换。”
“我怎么觉得不像呢?”
“哪里不像?”
“寻常十岁孩童哪里能如你这般思考起这般问题?这般问题,为师以为,是没有人可以给出回答的,若有人能回答,岂不为妖孽?能问出这种问题的,不是忧国忧民之辈,也就是妖孽了。”
“老师以为弟子是妖孽?”
袁树嘿嘿一笑:“老师,您的女儿可是弟子的叔母,咱们可是亲戚,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,别说那么可怕的话啊,再说了,弟子哪一点像妖孽?”
马融仔细审视了一下袁树。
“除了长相类人,哪一点都像。”
“那就好,反正世人看也只看得到弟子俊美的长相,瞧不见弟子的心。”
袁树畅快地笑着,马融倒是愣了半晌。
少顷,他也是嘿嘿笑出了声。
“袁周阳啊袁周阳……真是好运道,有这么个儿子,多智近妖,你袁氏四世三公、五世三公有望啊。”
“四世三公、五世三公?”
袁树撇了撇嘴道:“老师,弟子上头还有一个兄长,他才是嫡长子,袁氏未来的家主,哪里轮得到弟子?三公之位,弟子怕是摸不着咯!”
“不不不,不是这样的。”
马融笑道:“术,以你如今展现出来的才华,若能更加精进,获得声望,但凡不出什么大变故,只待你父辈淡出朝野,袁氏未来必然是掌控在你手。”
袁树看着马融,笑了笑。
“老师,袁氏族地现在可是个脏臭之地,满目膻腥,弟子可不喜欢。”
马融沉默了一会儿,嘿嘿一笑。
“那便想方设法将其变为你喜欢的模样不就可以了?你甚至想着把经典变成你喜欢的模样,区区一个袁氏,哪里能奈何你?”
袁树倒是没想到自己的想法那么短短的时间里就被马融看穿了。
还真是人老成精啊。
“老师,您知道弟子的想法了?”
“猜到了一些。”
马融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其实吾辈之人年轻时也多有设想,想以胸中所学报效天子、铲平一切肮脏事,结果自己却差点被铲平,随后便意识到单纯的书面文章不顶用,儒门经典力量有限。
时至今日,更是把一切都看得透透的,对于经典,无论是粗浅理解还是深入理解,放在朝堂之上,都差不多,登上朝廷,先分异己,己者用,无论奸佞,异者排,无论贤良。
纵使饱读诗书,学究天人,若不能从权贵之野望,轻则入东观校书二十年,重则流放边地,生死由天,如此,满腹所学又有何意义?此等事多了,士人间的风气便败坏了。”
“老师,弟子从圣人典籍中并未找到解决之法。”
袁树笑道:“不知老师可有解决之法?或者老师可有注意到某些弟子未曾注意到的篇章?”
马融苦笑。
“若有,为师这把老骨头应该还在雒阳,而非家乡。”
“那便是没有了。”
袁树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:“前人智慧终究有限,要解决现下的问题,果然还是要今人从现下入手,自己摸索了。”
马融一听,浑浊的老眼里顿时闪现出了一丝异样的光彩。
“术,你有此志?”
“若无此志,弟子也不必来求学于老师了。”
袁树缓缓道:“读的书越多,知道的事情越多,弟子的思考就越多。”
“思考出了什么?”
马融期待道:“你以为,以古文经取代今文经,打破学术之藩篱,纳天下良才于朝堂,可行否?”
“老师,这不还是向古人寻求解决今人问题之法吗?”
袁树摇头道:“古人的智慧出自古人所处的时候所遇到的实际问题,数百年过去了,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,再向数百年前的古人寻求解决方案,岂不为刻舟求剑?”
马融有些惊讶。
“你还读了吕氏春秋?”
“弟子以为一家之言不可尽信,还是应当博览群书。”
“这话说给旁人听,可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马融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儒之道,在于法先王,你所说的,是法家的学术,若是公开言论,定会受到极大的批评,也不太可能为世人所容。”
“一味的法古,法古,古就那么好吗?”
袁树冷笑道:“所谓人心不古,无非是古人见识还不多,不知道还有那么多做坏事的手段罢了,人就是人,从来不该有古人胜今人之说!”
马融沉默了一会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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